·棕皮手记·新诗体现的汉语运动就是从书面化的、雅驯的汉语回到口语的、更野蛮也更有活力的汉语,将这种汉语书面化
文/于坚
100年前,新诗发生了。新诗的发生与诗三百、律诗、词、曲等的发生不同,在新诗之前,诗的革命总是形式的改良,而新诗推翻那一切,诗在原始的意义上再次发生。无论形式,只是说出,招魂。
从《诗经》以降,诗的形式一再变化,但“道法自然”这一世界观从未动摇。
孔子总结道:“诗可以兴,可以观,可以群,可以怨。迩之事父,远之事君,多识于鸟兽草木之名。”兴就是肯定、赞美(对存在、被抛入世界的感激)。观就是世界观、立场、解释(此在)。群,就是团结、沟通、共享。怨,就是批判、选择、否定。迩远,就是秩序、位、空间的确立和度的把握。多识就是知识。
新诗体现的汉语运动就是从书面化的、雅驯的汉语回到口语的、更野蛮也更有活力的汉语,将这种汉语书面化。言文合一,新诗一直在探索这种“合一”。
新诗是语言改良的急先锋,其理想却是“后退”的,通过白话的言文合一,使诗重获唐诗那样的光荣、那种伟大的魅力。
新诗通过对现代世界命名重建“大道”,“礼失而求诸野”,再次扮演为文明招魂的祭司角色。
如果把一百年新诗的历史进行梳理,从胡适开始到创造社狂飙突进的浪漫主义,上世纪30年代为人生的艺术,40年代西南联大“昆明现代派”(王佐良)的纯诗追求、白色花派,50年代“诗言志”的意识形态化,朦胧诗、第三代、“知识分子写作”、70后诗人对意义的开拓等等,经文本的比较,我认为,在一个普遍追求“有用”的时代,新诗固然也受时代影响,有着严重的对“无用”的焦虑症,因此急功近利、粗制滥造、泥沙俱下。但在诗的金字塔的顶端地带,新诗也是越写越好。新诗已经形成它自己的小传统和金字塔。
新诗诗人力挽狂澜,经一百多年的努力,诗的神性力量终于转移至现代汉语,新诗丰富,深厚,富有想象力。而创造力的存在,对汉语来说,意味着一种复活。
我以为百年新诗未辜负汉语,它艰难地接管汉语,使汉语在现代荒原上打下根基,命名现场,招魂,再造风雅,树立标准,赢得尊重。虽然诗人如使徒般步履维艰,但诗在这个袪魅的时代传承了那些古老的诗意,坚持着精神世界的自由,灵性生活的美丽,并将汉语引向更深邃保持着魅力的思之路。
新诗彰显了存在,保存了记忆,审美着经验,敞开着真理。尤其是最近40年,新诗一直在努力使汉语从粗糙的、简单的、暴力的语言重新回到丰富的、常识的、能够召唤神灵的语言。诗依然是汉语的金字塔尖。最重要的是,新诗继承了一种古老的世界观,在拜物盛行时,新诗的存在意味着:神性并未在汉语中缺席。
今天,新诗彻底孤独。它甚至孤独于当代文化,因此诗人们也终于有时间和可能性来完成诗所要求的最根本的东西。
我相信,这是新诗出现那种完整的诗人的时代。
于坚诗人、散文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