魏天无
奥地利作家罗伯特·穆齐尔,曾谈到弗洛伊德著名的理论“俄狄浦斯情结”。他对该理论并非不恭敬,只是有点担忧:假如母亲不再有怀抱,那会怎么样?!他说:“怀抱不仅仅是这个词儿在最狭义上适用于表述那个身体部位,而是这个词儿在心理学上意味着女人的全部孕育母性特征、抚慰呵护人的柔软,甚至它并非不合理地还表示女裙的意思。”他的意思是,弗氏心理分析的基本,来自19世纪七八十年代母亲们特有的服饰,这种服饰在穆齐尔的时代已被滑雪衣和游泳衣所取代;母性的怀抱不再,下一两代人将投奔父亲的怀抱。
如果你觉得穆齐尔有点油腔滑调,那么,当他说到德语伟大诗人歌德和里尔克时,是非常严肃和认真的。他认为,他自己、也就是里尔克所处的时代与歌德所在的“古典时期”是截然不同的,“那时候的男人们和女人们都有一个‘怀’。人们在怀中哭泣,人们扑倒在怀里”(《在里尔克纪念会上的讲话》)。也因为这“怀”的存在,各色人等,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,“宽宏的气度与天才的邋遢”,都可以和平共处。而里尔克逝世后德国人表现出的冷淡,充满证明了“怀”的消失。在里尔克离开人世半个多月后,德国柏林举行了一场悼念活动。会上,穆齐尔抑制不住自己的愤怒,痛斥德国媒体对如此重要的一位德语诗人的逝世无动于衷:“葬礼有点寒酸,却发自真心……诗人之死并没有为这个国家的民众提供又一场欢宴的由头。”这似乎印证了里尔克生前对他人也是对自己的箴言:“人生如履薄冰,最后一刻更如刀如火。”有怀抱的人已失去了抬起双臂的力量,无怀抱的人径直把前胸当作后背。
穆齐尔是否属于不可救药的怀旧者,姑且不论;即便是,也须先有一个“怀”来盛装那“旧”。“怀抱”这个词,最浅显的理解,一是要有怀,二是这个怀是用来拥抱的,当然不是拥抱自己。无论汉语中的这个词有多么丰富的引申义、比喻义,它都是本之于己,施之于人的——没了后者,怀抱似无意义;有了后者,怀抱才真实地显现在你我之间,无论是作为符号的声音,还是意指。波兰诗人扎加耶夫斯基有首诗叫《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》,“残缺的世界”有何可赞美的?所以要“尝试”:所有的艺术都是一种尝试的努力。我印象最深的是其中的一句“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”:……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/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/赞美这残缺的世界/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/和那游离、消失又重返的柔光。
如你所知,大地是树叶的怀抱,也是我们的;但大地的伤口不是,至少不是我们想象中的温暖怀抱。有人说,“伤口”是写公园里高大橡树凸起的根,已把地面撑破,现出裂痕。这未免有些坐实。它是诗人笔下“残缺的世界”的具象化的感受之一,带着他全部的身心体验;毋宁说,“伤口”是被旋转的树叶召唤出来的,犹如我们古诗中的落叶召唤出悲秋。不同的是,树叶不仅落下,而且在旋转,似乎只手的摩挲,在抚慰,而大地此时成了蜷缩在片叶怀抱中的那个伤心之人。诗人仿佛在说,不能只要求大地成为万物的怀抱,并习以为常;万物皆有其怀抱,亦皆可怀抱,犹如那片舒展的树叶渐渐合拢了起来。
我觉得我理解了扎加耶夫斯基为何要以“柔光”结句,那是对“残缺的世界”的回光返照,基于他的信念,那是“必须”的、“应当”的。这回光不久惠泽了树叶,它脸上的光泽,出现在彼此的拥抱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