阿琪
有一天,我到楼下取报纸,只听身后有女人在朗声说话:张爱玲,你家的狗狗拉肚子好一点了吗?
我转过身去,见是两个中年女人站在庭院里聊天。一个蓬松着鸡窝头,另一个也是蓬松着的鸡窝头,只不过是新烫的,看起来还不是很自然的样子。我认识其中的一个,是邻居李姐,曾经热情地给我介绍相亲对象。另一个大概就是“张爱玲”了。
我走过去,和李姐打招呼,问她,你刚才叫谁张爱玲?
张爱玲说,我呀,我叫张爱玲。
我笑。是弓长张,爱情的爱,玲珑的玲?
她说,是啊,我姥姥给起的名字啊。和谁犯冲了吗?
我说,没有和谁犯冲。只不过民国有个女作家张爱玲,你听说过她吗?
好像听说过,她努力回忆的样子。然后,徒劳地问,她都写过什么呀?她的书好看吗,买得到吗?
从那天起,我对隔壁的这个张爱玲多了三分的好奇心。有意无意间就会多关注她,只因为她叫张爱玲。对她了解越是深入,越是觉得人生的不可思议。因为,如果名字只是一个符号的话,那么,这一个相对特殊的符号下涵盖的人生,却好比是一种人生的两个方向,两个极端。
民国的张爱玲出身大家庭,小时候锦衣玉食,衣来伸手饭来张口,连划根火柴都不会,冷冷的个性,以天才自居。52岁之后,基本上就离群索居,极力与俗世生活拉开距离。她对人情往来很是疏淡,但也是有恩必报。谁要是用心写过她一则书评,或者帮过她一个小忙,她都会买一小瓶香水或者小手包作为答谢。
我这个隔壁家的张爱玲,平头百姓家出生,虽然和民国的张爱玲一样也是家中老大,但是,穷人的孩子早当家。7岁就帮着母亲烧火做饭打酱油。但她的个性却是热和的。21岁嫁了一个工人。丈夫很老实,家里家外,都是这个张爱玲拿主意。养了一个儿子,两只狗。她每天早晚二次下楼遛狗狗,碰上谁就钉在那里,家长里短地说上大半天。
最后一个到过民国张爱玲纽约公寓的人,后来描述说,她的起居室有如雪洞一般,墙上没有一丝装饰和照片。有餐桌和椅子,还有像是照相用的“强光”灯泡,惟独缺少一张书桌。不过,她仍有一张上海人所谓“夜壶箱”的小桌子,立在床头。她说,这样方便些,有了书桌,反而显得过分正式,写不出东西来了。
可是,我隔壁的张爱玲家,家具摆设高高低低,虽然不是什么高档货,但满满当当的,应有尽有。走路也要小心些再小心些,否则就会踢到什么物件。
但是,她们俩有一点终究还是比较像的。那就是金钱观。
在民国的上海,通货膨胀,被张爱玲赶上了。她在第一时间里屯了很多纸在家里。她知道她一定会受惠的。她描写自己踌躇满志地坐在一堆纸上,就好像坐在一堆钞票上似的舒服和得意。
而我隔壁的张爱玲理财也很有一套。民间的借贷还贷那一套,她很懂的。她有一笔流动资金每天在流动之中,每天都在给她产生不菲的利润。
那么,到底是哪个张爱玲活得更幸福一点呢?是民国的张爱玲吗,还是我隔壁的张爱玲呢?我或者你,更想成为哪个张爱玲呢?
我还曾认真想过这个问题。年轻时候,一心想让自己的灵性世界开花结果,比较向往民国张爱玲的冷人生,感觉像神仙。
可是,青春期过后,诸事尘埃落定了,开始向往隔壁的张爱玲家的暖日子。有家有丈夫有孩子,老了还有儿孙绕膝。人世上的幸福,什么都比不上天黑了,夜来了,一家人热热闹闹地在灯光下餐桌上争一只鸡翅膀来得有意思。
可惜的是,并不是你想成为谁,就可以成为谁的。没有天才,你成不了民国的张爱玲。没有一辈子的苦心经营,你也成不了隔壁的张爱玲。而且,最最悲惨的是,当你知道你成不了民国的张爱玲的时候,你也发现,即使你只想做隔壁的张爱玲也不可能了,因为,来不及了。你只剩下孤独寂寞的自己,一个人坐在家里,缅怀天上的张爱玲,然后,聆听隔壁张爱玲的朗朗的笑声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