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间反思的富贵病
2016-01-26 06:02:36 来源:长江日报

·无限杂思·

现代时间是线性的、技术的、人工的、测量的。这样的时间情景,与进步主义的社会大逻辑整合,使人对工业、机械、速度予以礼赞,对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缩短给予赞美

文/刘洪波

今天,我们都知道时间是社会的一种体制和观念。当我们这样说时,指的是对时间的认识,与相应社会高度相关,例如一个英国人和一个德国人的时间观念是不一样的,一个非洲人与一个欧美人的时间观念更不相同。

当我们意识到这一点,马上就会产生比较的意识,什么样的时间观念是好的,什么样的是不好的。我们有时候认为精确的时间观念,好过粗放的时间观念,有时候又觉得精确的时间过于刻板,从而扼制了人性的自由,有时候则认为粗放的时间行为代表着一种坏习惯,而精确的时间行为代表着先进。对于一个人来说,可能有其时间观念的固定看法,觉得自己的时间生活最为合理,有时又因比较其他的时间生活而产生自我反思,一山望着它山高。

上面这些认识或者看法,包含着多种标准的判断。例如先进与落后、好与坏、善与恶,如果说先进落后建基于发展性的维度,好坏建基于效果,善恶则更进一步,建基于道德。于是时间观念的后面,隐含了价值判断。时间问题变成了伦理问题。

先进与落后,显然是现代形成的一套认识。这一套认识,本身是包含时间性的,先进是近时的、趋向于未来的,而落后趋向于过去,属于过时的东西。这套认识中有进化论的影子,是进步论的表现,它认为时间向前走,事情也在朝“进步”的方向走,近时的胜过古旧的,未来则胜于现在。

好与坏,与先进和落后有一定联系,但也有所不同。先进的则是好的,落后的则是不好的,一般地说,在现代语境下没有问题。但现代语境下,也可能认为先进但并不好,落后但并不坏,例如现代主义文化中,对技术的反思就包括技术先进产生了坏的结果,再造恐龙会引起灾难,克隆人会灭绝未来,而传统或者说落后的东西则更令人安心。

对时间观念进行善与恶的判断,将时间观念价值化,是最为绝对的认识。极而言之的说法,“浪费时间等于慢性自杀”,将时间问题转化为生死选择的问题,而自杀是一种恶行,至少在基督教世界的观念里是这样,这样,时间不被合乎社会标准地使用,就被赋予了恶的性质。

更加引人注目的说法,是“浪费别人的时间等于谋财害命”。这个说法,当然是在现代语境下才会产生,古代社会不是这样看待时间的,每个人都自然随兴地使用时间,除了农忙时节需要特别珍惜,其他时间是无所谓宝贵不宝贵的。而现代语境下,资本和商品登上了至高无上的地位,时间对资本和商品都具有特殊的意义,所有人的时间本身也成了商品和资本,因此时间就成了财产,“浪费时间”这种认识才普遍起来,而且浪费别人的时间,相当于把别人生命的一部分夺走,这就是绝对的恶。这样的认识,使人与人的关系必须纳入到“算账”的框架内。当我要见一个人,必须考虑到是否“浪费”了他的时间,为了确认这个见面不属于时间的浪费,需要双方约定见面的时点和见面持续多久。这样,我们就避免了相互的“谋财害命”,但同时也就在双方关系的后面植入了一个符合“现代文明”的木马,人际关系不再是单纯的人与人关系,而是建立在财富计算之下的一种“双方划算”的行为,单纯的情感不存在了,而是夹杂了生意经。

现代时间是线性的、技术的、人工的、测量的。这样的时间情景,与进步主义的社会大逻辑整合,使人对工业、机械、速度予以礼赞,对社会必要劳动时间的缩短给予赞美。从社会功用上说,正是这些,使人类的生存发生了改变,地球得以养活更多的人口,人类的寿命和生活的质量都得到了提高。但现代性反思也是经常的,从工业革命开始的年代对“羊吃人”的控诉,到二十世纪两次大战后反思物质对人的挤压,现代性批判也一直没有过中止。对现代时间观的批判,也是多种多样。例如,认为线性时间如同铁路,变成了一种规定性的人生轨道,结合“更多更快”的攫获欲,就如同军队的运动,将人类导向战争和屠杀。例如,现代时间俘获了人生,而非人生得到了解放,“自己的时间”消失了。例如现代时间仅仅是加快了生命节奏,而失去了生命的自我陶醉与怡然。例如,现代时间使世界整齐划一,而多种文化和生活样式消失,这就如同物种灭绝、生态单一。

不能不说,这些批判性视角都是不无道理,而且大多是极为深刻的。其中所包含的时间善恶判断也是可以理解的。但是,如同所有的现代性批判一样,它只能是一种反思性认识,而难以成为建构性认识,也就是说,它只能用于“自省”,而不可以作为行动的指南。一个英国人去反思掠夺殖民地的残酷,有着很高的道德情怀,但一个被掠夺者如果仅仅谴责掠夺者,而不能具备反抗的能力,则不能避免悲剧。现代时间的成长,道理一样,我们可以看到其内在的荒谬,但当一个人尤其是一个社会真的要背之而行,那就将导致发展的停滞,从而失去各种机会,甚至被淘汰出局。现代时间生活可能是恶的,但如果不依之而行,那么“反抗现代性”的结果,便是被现代所清除。这就是说,“反抗现代性”本身需要资格,它是现代社会的富贵病,对尚未现代化的社会,不好跟着富贵病患者去做。

现代时间的善恶问题,如果有,那是一个现代化情景下的问题。

刘洪波湖北仙桃人。本报评论员,高级记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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